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夹边沟,这是一个地名,也代表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它位于中国甘肃省酒泉市境内巴丹吉林沙漠边缘。1957年10月至1960年底,近3千名右派分子被关押在这里劳动改造,饿死上千人。1960年11月,中央派出调查组“纠正极左路线”,开展“抢救人命”工作,1961年1月,幸存者才得以陆续遣返原籍。为那段不幸的历史,更为那个用自己的悲伤诠释人间真爱的上海女人,爱情纪念馆特特建此馆---半个世纪过去了,你可知苍凉的夹边沟上,你撕心裂肺的哭声穿越时空一直都在...... 故事的主人是个上海女人,一个右派的老婆,30岁,医生,父亲是上海维多利亚西装行的老板,独女,丈夫叫董建义。1956年董建义响应党的号召支援大西北来到了甘肃兰州省人民医院,那时他们的孩子刚刚出生,后被打成右派送到夹边沟劳动改造。 董建义温文雅尔,原来是上海大医院的主治医师。窑洞里唯一不吃脏东西的人就是他。事实上当时食物极度短缺,已经大批的饿死人,能吃不能吃的都被人吃了,甚至连呕吐出来的东西都有人抢。 他之所以没有饿死,完全是他女人的功劳。自从他定为右派到了夹边沟,他的女人每三两个月就从上海来看望他一次,并且捎来许多饼干、奶粉、葡萄糖粉之类的食品和营养品。当时的交通条件从上海到那里要5-6天,来回一次差不多半个月,还要多次换乘和徒步。 后来她丈夫被调到了一个叫明水的地方。才一个多月,董建义的身体就不可逆转地衰弱了,身上干得一点儿肉都没有了,眼睛凹陷得如同两个黑洞,腿软得走不动路了。他整天整天地躺在被窝里默默无语,眼睛好久都不睁开。 那是11月中旬的一天傍晚,同窑洞的右派李文汉正在靠近窑洞门口的地方煮一种叫辣辣根的植物,董建义忽然挪到了李文汉的身旁,说;老李,我认真和你谈这件事的...我可能等不到我爱人来看我了,我告诉她,如果她来了找不到我,就找你询问我的情况……你把我的遗体在窑洞里放上三几天,我不想埋在这大西北,如果我爱人还没有来,就把我抬出去埋了。否则会发臭的,太脏。 三天后董建义死去。遵照死者的嘱托,李文汉把他用他的鸭绒被和一条毯子裹起来,塞到窑洞的角落里,等他女人来收尸。没想到第二天早晨,却遇上农场刘场长亲自带着人清理死尸,结果被搜出来拖出去,拉到山水沟口的崖根处埋掉了。为了对董建义的女人有个交待,李文汉跟着掩埋组去看了掩埋的地方。 大约是董建义死后五六天的一个下午,来了一个裹着绿头巾的女人。几经周折找到了他们的窑洞。 她礼貌的说:我是来看董建义的,他是住这儿吗? 蓦地一惊,李文汉明白她是谁了,慌慌地站起,一时间竟然忘了窑洞的高度,头撞在洞顶的硬土上。因为这些天李文汉就没想过她来了该怎么和她说。原本以为董建义死去六七天了,她已经接到农场发出的死亡通知单可能就不来了。现在她突然闯了来,搞得他一阵慌乱。她似乎看出李汉文的慌张来了,脸上显出诧异的神情说,怎么,他不在呀? 李文汉没回答,只是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便扭脸看了看窑洞的其他伙伴们,想从他们那儿得到一点灵感。可他们静悄悄或坐或躺,眼睛都盯着他不说话。他更慌张了,对她说,坐下,你坐下,我跟你说。你是董建义的爱人吗? 她说是是,我是董建义的爱人,叫顾晓云,从上海来的。她的眼睛往四下看了看,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便把询问的目光投在李文汉的脸上,说,你是叫李文汉吗?李文汉说对对,我叫李文汉。她又说,哦,你是李大哥,那好,那好。老董在信上说了,他要是不在明水农场的话,叫我找李文汉——就是你呀?....老董的信里说他可能要调个地方,叫我能来就来一趟.....李大哥,老董是调走了吗? 出去了,老董出去了……李文汉糊里八涂地应着,躲开她的眼光跪在地上拍打自己的铺脚,说,坐下坐下,你先坐下呀,我的铺很脏。其实他拍打和收拾铺盖不是为了干净,而是想利用这个时间来思考怎么告诉她关于董建义的事。 她坐下了。她的手里提着个很大且鼓鼓囊囊的花格子书包,她放下书包,然后抹下头上的绿色绸缎方巾,仰起脸来看李文汉。这是个典型的南方人,有着鼓鼓的前额,凹陷的眼睛,很秀气的脸,尖下巴。董建义跟李文汉说过,她已经三十岁了,但他看她也就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真不忍心告诉她董建义的事情。他忙忙地又去洗茶缸,然后给她倒水,想以打开水为借口走出去,拖时间思考该怎么和她说。可女人说,不要去了,不要去了,李大哥你坐下,咱们说说话。老董干什么去了,几点钟能回来? 李文汉只好对其他人说,喂,你们谁有开水,给顾大姐倒一点!他从一个右派的热水瓶里倒了开水,把茶缸子放在铺旁的皮箱上,然后说,顾同志,我叫你大姐对吧?老董跟我说过你三十岁了,比我要大几岁,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了。她笑了一下,表示默认,但有点难为情的样子,然后说,小李大哥,这老董去哪儿啦,你知道吗?李文汉不敢看她的脸,说,顾大姐,老董的事我要详细跟你谈谈,可是你听了我的话可不能太伤心。老董走了,走了七八天了。 在接待她的这段时间里,李文汉在心里作出决定,要告诉她实情,瞒是不行的。只是这样的谈话对她来说太残酷了,他于心不忍。为了掩盖内心的不安,他立即扭脸朝着洞里的其他人说,对吗,老董走了七八天了?老晁,你说是不是?但是谁也没回答,他们静静地坐着,敛气收声望着那个女人。 大家都害怕那女人痛哭起来,可是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直愣愣盯着李文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是她没听清这个话呢,还是不懂“走了”的意思,李文汉就又说了一遍:顾大姐,你明白我的话吗?——老董去世已经七八天了。 好久,她才哇的一声哭起来。其实,她听懂李文汉的话,她是在抑制突如其来的悲痛。在抑制无效的情况下才哭出声来。 这是那种发自胸腔深处的哭声。她的第一声哭就像是喷出来的,穿透了整个窑洞。一个女人,就是这样风尘仆仆数千里奔夫而来,可是丈夫没了..... 李文汉等着那女人哭了一会儿,等她把最初的悲痛、艰辛和委屈哭出去一些之后,开始劝她节哀,可一点儿作用也没有。后来他说,顾大姐,我想跟你说说老董的情况,老董在去世之前托付过我一些事情,我要告诉你。她这才克制住了号啕大哭,坐起来,打嗝一样地抽泣着,看着我。于是,李文汉把董建义去世前后的事讲了一遍,但把她丈夫说不愿埋在大西北,叫她把尸体运回去的话给隐瞒了。 女人听后又哭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止住哭,拿过花格子书包打开,掏出好几个纸袋子,打开摊在铺上,把原本带给自己丈夫的食品和衣服分给了大家..... 临了,上海女人说,诸位大哥和兄弟,你们是老董的朋友,老董活着的时候,你们对他的帮助,我非常感激,只是有一件事还要请你们帮我做一下……她说到这里停住,眼睛看着大家。大家也都静下来看她,等她往下说,有的人还催促:说吧,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她才又接着说,我这次来看老董,根本就没想到他会不在了,连个面也没见到。所以我想呀,请你们带我到坟上去看看,帮我把他的坟挖开,叫我看他一眼,然后我要把他运回老家去。请你们帮我这个忙。 有人立刻说,行呀,这有什么难,埋得又不深,不费事就能挖出来。但李文汉却吓了一跳,忙说,顾大姐,那可不行,老董的坟可是不能动。 她惊讶地说,为什么? 李文汉说,你想想呀,才埋进土里七八天,肉体开始腐败了,但又很完整,那个样子你挖出来怎么运回去,火车上叫你运吗? 她愣住了。 她说,那可怎么办? 李文汉说,你要是真想迁坟,就过几年再来,到那时就可以把他的骸骨带走了。 她不说话了,在思考,良久才说,没办法吗,真没别的办法吗?那就只能按你说的办了,我就过两年再来,赶在三周年之际迁坟......今天就请你带我去他的坟上看看就可以了,然后我就回去。 李文汉的心里格噔响了一下。这是他最怕的一件事。他一边思索一边说,顾大姐,老董的坟……你就不要去了吧。 她的眼睛立时显出惊讶的神情,说,为什么? 他躲开她的眼睛支吾着说,不为什么,就是……一个土堆,有什么看的? 她的脸色有点变,说话的口气也有点变:小李大哥,我跑几千里路来大西北就是看他的…… 李文汉有点狼狈了,说,是呀,你是来看他的,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人是不在了,可是上坟扫墓是应该的。 是应该,是应该,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他的坟……可能找……不到了…… 怎么会找不到? 李文汉真是不知如何回答她了,因为她的脸上一片狐疑的表情,眼睛似乎要把他看穿。他支支吾吾说: 荒滩上到处都是坟堆,乱七八糟的……怕找不到呀。 女人急了,说:小李大哥,你刚才还说过,是你们亲自把他拉到坟地埋葬的。这才几天时间,你就认不出地方了吗? 李文汉心里真是后悔,后悔先前说话欠思考,现在竟然陷于狼狈。为了改变狼狈境地,他厚着脸皮改口说,顾大姐,刚才我说的我们,是指掩埋组的人,而不是我和我们窑洞的人。 她不说话了,眼睛直愣愣看他,显出不信任的眼神。李文汉接着又说,你要是不信就问问他们:他们谁去埋老董了? 她把眼光投向其他的人,其他人都不出声,于是她又对李文汉说,小李大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没去坟地,但我请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我一定要认下老董的坟。我不认下他的坟,以后来迁坟,我到哪儿去找他的骨头? 糟了,她误会了,以为李文汉不愿带她去坟地,这样一点举手之劳的事都不愿意办。他解释说,顾大姐,你听我说,我们这里人死了,都是抬到门外放着,专门有掩埋组的人赶着马车来,把尸体拉去掩埋,其他人都不去。你想呀,人们都饿得站不起来,走不动路了,哪还有力量抬死人哪。除了掩埋组的人,其他人都不去坟地,这是真的。 听了李文汉解释,上海女人静了片刻,又说:小李大哥,那就这么办吧,你领我到坟地去一趟,我挨个坟堆去找。 李文汉说,到了坟地你也找不到的。坟堆都是一样的,你能认出哪个是老董? 她惊讶地说,没有墓碑呀? 墓碑?哼哼,你想得好!你以为是烈士陵园啦? 连墓碑都没有,哪能这样做事呀,这不是伤天害理吗。死者的亲属来上坟,给谁烧纸呀? 李文汉无奈的摊开双手:那不是我考虑的事。对啦,我说的也不全对——幸亏你提醒我——死者的身上还真是拴了个纸片片的,写上名字,编上号码,是毛笔写的。 她说,身上挂个纸牌牌有用吗?埋在地下的人,家属来了也不能哪个坟都挖开看看呀。 李文汉说,人家可不那样想呀!人家编号是为了统计数字,好造册,向上级交待,哪管以后家属来了方便不方便。 女人又哭了起来……这样说来,我是见不着老董了? 这时另一个叫晁崇文的右派说:怎么找不到?你到场部去,找管教科,埋人的事是他们管。他们登记造册,他们就该知道埋在哪里。 其他人也说对,就找管教科。 那女人抹着眼泪看李文汉。李文汉说,那你就到场部问问去吧。 李文汉领着那个女人顺着弯弯曲曲的山水沟走了十几分钟,从南边爬出山水沟,指着东边二三里处的一道山水沟告诉她,场部就在那里..... 其实上海女人哪里知道李文汉不带她去找坟是另有隐情: 前两天他往沟口那边去挖辣辣根,看见老董被人抛尸荒野,光溜溜地扔在了沙滩上。她丈夫的衣裳叫人扒走了,被子和毯子都不见了,更悲惨的是实体屁股蛋子上和小退上的的肉叫人剜走啦!(那个时候因为饥饿已经出现了偷吃死人的情况),李文汉怕那女人见了受不了呀! 天已经快黑了,上海女人又回到了窑洞。她脸色苍白,哀哀地说,李大哥,我还得找你,求你帮助我…… 她说不下去了,要哭,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睛。李文汉忙劝她:不要哭,不要哭。你坐下,坐下说,出什么事了,没找到人吗? 她擦了擦眼睛坐下了,然后她告诉他,场部负责埋他丈夫的几个右派一个吃脏东西死了,另一个病重住进医务室了,剩下的三个人走不动路了,在窑洞躺着,而新组建的掩埋组又不知道先前的情况。她在办公室哭泣很久,说找不到丈夫的尸体就不回上海去。管教干部竟然发火了,并威胁说她们这些上海来的大小姐和阔太太是向政府示威,向无产阶级专政示威,要通知她的工作单位,要好好教育.... 听她叙说,李文汉的心放下了,说,你叫我怎么帮你?她说,明天你就领我到坟地去找找老董的坟。可怎么找呀,几百座坟,上千座坟,到处乱埋,有些坟还叫风刮平了,连坟也找不到了,你上哪儿去找?女人说就是一个坟一个坟地挖,也要找到老董的坟。 但那样做行吗?不要说你没那力量挖,就是有力量也不能挖呀。为了找一个人,把全部坟都挖开,那样做妥当吗? 女人呜呜地哭了,哭着说,小李大哥,那你说还有什么好办法呀? 我说有什么好办法?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你来看望过了,知道他的情况了,也就尽到亲人的心意了,老董也就入土为安放心地走了。这就行了。你要知道,找不到亲人坟墓的不是你一个呀。你今晚上就在这儿凑合着住一夜,明天早晨到火车站去赶火车吧,回上海去。 她呜呜地哭个不停。没理会她的哭泣,李文汉把自己的铺让给她睡。 可李文汉晨醒来的时候,发现她还是那样坐着,只是把一条被子披在她的列宁式呢子短大衣外边,一晚没睡。冷啊,虽然还没到隆冬季节,当时那里夜间温度已降到零下十七八度。窑洞里又没有炉子取暖,洞口只有一个草帘子挡挡风。 李文汉去找队长开了个条子,给她买了一份客饭——两个菜团子——端回来叫她吃。劝她:快吃吧,吃完了去赶火车。 她接过了菜团子,但没吃,放在皮箱上。 昨天饿了一天,今天还不吃,你是嫌饭难吃吧? 不想吃,我一点儿也不饿。她一说话就又哭了:小李大哥,求你带我去找老董的坟吧。找不到坟,我一口饭也吃不下去。 李文汉说她:唉,你怎么这样不听话,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不知道坟在哪个地方。你快吃了饭回上海去吧。 她哀哀地哭:小李大哥,老董在信里说,叫我到了农场有什么事就找你。你一定知道他埋在什么地方。 李文汉说,他是讲过这话,他如果等不着你,没了,就叫我给你说说他的情况,可是我真没去埋葬他。 她蓦地大哭起来:呜呜呜!你知道,你就是知道。昨天你说过,你去埋的他,后来你又否认。你为什么不带我去看他呀…… 李文汉无言以对了,心里也很难过,也很矛盾。不告诉吧,她呜呜的哭声悲痛欲绝,肝肠寸断,令人心碎,但是告诉她真相,又怕她的精神承受不了。愈是劝她不要哭了,她愈是大放悲声。李文汉扭头走出窑洞,心想,不理会你了,你就死心了。 在另一孔窑洞里坐了一天的李文汉,心想,她一定是走了。夕阳西下时回到窑洞,她却仍然在铺角坐着,嘤嘤地哭泣。有人小声的告诉李文汉,她整整哭了一天,一会儿放声痛哭,过一会儿又轻轻啜泣。 菜团子还放在皮箱上,已经干巴和萎缩了。不知是谁在她面前放了一茶缸水,水仍然满着。 李文汉赶忙又去打了一份客饭——半盆菜糊糊——给她。劝她:你还是要吃点饭呀,尽管饭不好吃,但不吃饭不行呀,会饿垮的。饿垮了你怎么回上海呀?她没有吃,默默地流泪。 和头天夜晚一样,她又坐了一夜。这天夜里李文汉迟迟才睡,离她远远的在被窝里坐着,看着她,真怕她想不开出什么事。她对董建义如此痴情,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半夜里油灯灭了,但是黑暗中时不时传来她低沉的哭泣声。 第三天的早晨。李文汉从睡眠中醒来。早晨的太阳已经升起,女人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木雕泥塑一般。但是,她脸上挂着泪水,眼睛已经肿得桃子一样大。 李文汉的神经可是受不了啦。他把晁崇文叫出窑洞一起商量,还是没有办法。 晁崇文说吃过早饭劝那女人,可就在他们从食堂端着饭回到窑洞,出了件事:又有个右派死了。饿死的。 死就死了罢,这种事大家已经习惯了,所以有人还喊了一声:不要动,吃完饭再说。大家静静地吃饭,然后才有几个身体强健一些的人来处理他。 干完这些事,大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坐在窑洞外的太阳地里喘息。这时李文汉看见那个上海女人站在窑洞里,掀着草帘子从上往下看着他们。她可能是被死人吓坏了,脸色惨白,一脸的恐惧。她已经不哭了。于是,李文汉推了一下晁崇文,叫他看那女人,劝她快回上海! 晁崇文进窑洞之后,原本以为劝说过程将是很艰难的,不料就三五分钟时间,也没听见一声哭泣声,晁崇文就走出窑洞来了,说,老李,不行呀,我的话她根本就不听,说咱们是合起来骗她,不叫她见到老董。她今天要自己找老董去。 李文汉吃了一惊:什么?她要自己找去? 是呀,她不叫你我领她,要自己到坟地去。她说一定要找到老董的坟。啊呀,这个媳妇犟得很……你说怎么办? 说话间,女人已经走出来了,下了台阶。她的眼睛已经不适应太阳的光线了,举起一只手遮挡着光线朝我们看了看,转身往北边走去。 李文汉急忙朝她喊了一声:哎,你干什么去? 她没搭理,往前走。 看来她真是生李文汉的气了。李文汉急忙追上去拦住她说,顾大姐,你不要去找啦,你找不到的。这里埋了几百个人,到处都是坟堆,连个记号都没有,你到哪里找老董去? 上海女人站住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李文汉,一句话也不说,那神情似乎是在责备:你不要骗我了!然后绕开他又往前走。李文汉有点急了,说她:你这个人怎么不听劝呢…… 这时候晁崇文说话了:老李,不要管了,她不听话就叫她找去,她找不到就死心了。李文汉略一踌躇说,你不听劝呀,那你就找去吧,可是你不能到那边去。农场的坟地大部分在这边的沙滩上,就是你前天去场部的那个方向…… 她看了我一眼,调转身向着山水沟南边走去了。 她走出一截去,晁崇文小声问:老董的坟在这边吗? 李文汉说不,在那边。 晁崇文:那你把她支到这边去,你不是害人家吗? 李文汉:那你说怎么办?老董就在北边不远的地方,叫她找到了怎么办?哭死怎么办? 晁崇文不说话了。 他们认为,女人到了坟地,很快就会回来的,那儿除了坟堆什么标志都没有。不料到了中午她也没回来,夕阳西下也还没回来。后来吃过了晚饭,暮色已经像潮水一样注满了山水沟,还是不见她的踪影。李文汉有点沉不住气了:莫非她在坟地出了什么事?不要叫狼吃掉了。 其实以前这里没有狼,但是时间不久,就有狼了,并且很快地这儿就野狼成群了。它们吃死亡右派的尸体,长得肥肥的,身上的毛都油光发亮。 李文汉和晁崇文出了窑洞准备去找她,刚走到伙房跟前,一个小小的身影走了过来。李文汉喊了声顾大姐,她站住了。 都啥时间了,还不回来!你不怕叫狼吃了,可我们害怕呀。你叫狼吃掉了,我们要担负责任的呀! 她不说话。 回到窑洞李文汉问她:找到了老董的坟了吗? 她还是沉默。 你找不到。到处乱埋的,又没有墓碑,你怎么找?说着把藏下的两个菜团子给她:吃了快睡觉吧,明早回上海去,再不要瞎折腾我们了。 她没有吃,只是喝了一茶缸凉水就躺下了。她看起来疲惫不堪了。 第四天的黎明到来了,李文汉一如往日给她打来了客饭,劝她:吃吧,吃完了回家吧,不要瞎折腾了。 女人一动不动,却瞪着他说:小李大哥,你借给我一把铁锨吧。 李文汉惊讶极了:你要铁锨干什么? 她软软的嘶哑的声音说,我昨天都看过了,坟地里只有不多几个坟头上放着些砖头,砖头上写着死难者的名字。其他的坟上连砖头都没有。我试着用手挖开了两个坟堆,埋得很浅,也就半尺深,有的还露出被褥来。今天我要拿把锨去,我要一个一个地挖。你放心,我挖过的坟我再埋好。 李文汉惊呆了:这个女人,她到底要干什么!他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眼睛一热,泪水差点儿流出来。李文汉再也无法忍心去隐瞒这个女人,擦了一把眼睛,说,大姐,吃吧,你吃点饭吧,吃完了我领你找老董去。一定领你去找……真的,不骗你。 女人的眼泪簌簌地流过了脸颊。 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从窑洞出去,走下台阶的时候,她的腿一软就栽倒了。站起来再走,她努力地提起精神,但她的身体摇摇晃晃的。 这天他们是往北走的。还没走到沟口,就看见死尸了。正式的坟地在沟外的沙窝子里,但是,掩埋组的人偷懒,有时拉到这里就掩埋了。这地方的地势宽阔了,也有一片沙包,埋了一些尸体。因为埋得草率,有些尸体已经暴露了出来。蓝色、黄色、黑色和各种衣裳的破布条以及土苍苍的头发在早晨的寒风掠过的地面上索索抖动着。 李文汉向晁崇文使了个眼色,叫他把女人引开去假装辨认那些尸体。自己径直找到董建义的尸体并赶紧往上撩沙子。他想抓紧时间覆盖一下,以免那女人看见了难以承受。李文汉盖住了尸体的两条腿,就停下来喘气——他的身体也太虚弱了,已经挖不动沙土了。这时候女人朝这边走过来,问,找到了吗?李文汉马上装出挖土的样子说,你来看看这个是不是,我看着像是老董。 说真心话,李文汉还真怕她认不出来。从前的董建义多么英俊呀,三十多岁,白净的面皮,高高的身材穿一套灰制服,洒脱极了。而现在的董建义,赤条条躺在地上,整个身体像是剥去了树皮的树干,干干巴巴的。身上瘦得一点肉都没有了,皮肤黑乎乎的,如同被烟火熏过的牛皮纸贴在骨头架子上。他死去才八九天,倒像是从古墓里挖出的木乃伊。他的屁股蛋儿上少了两块肉,露出带着血丝的骨头。如果不是和他一起生活了近三年,是亲眼看着他从一个健壮的人变成这样一个木乃伊的,否则李文汉自己也不会认定他就是董建义。 可是那女人走近后只看了一眼,就咚的一声跪倒,短促地呀了一声,扑在“木乃伊”上。 李文汉的心沉了一下!她扑在“木乃伊”上之后,就一动不动了,没了声息。这种情景持续了足有一分钟。大家忽然害怕了,是不是一口气上不来憋死过去了?晁崇文反应比较快,他推李文汉一下说,哎,这是怎么啦,别是没气了。快,快拉起来。两人同时跨前两步要拉她,她的身体却又剧烈地抖动一下,同时她的嗓子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咯吱吱的响声。咯吱吱的声音很费力地转化为一声凄厉的哭喊:哇啊啊啊…… 哇啊啊的哭声刚结束,她就使劲儿摇晃起那个“木乃伊”来,并且抬起脸看着天,嗓子尖利地喊出董建义的名字来: 董——建——义—— 她连着喊了几声董建义,山水沟里便连续不断地回荡起一个声音:义义义……义义义…… 然后她就伏在尸体上大哭起来。 她呜呜地哭,李文汉和晁崇文在旁边站着,耐心地等着她的哭声结束。可是半个小时过去了,她还哭个没完没了。大家不得不拉她回去。劝她,顾大姐,不要哭了,咱们该回去了。 李文汉和晁崇文一用力把她拉起来了,但她却抱着木乃伊不撒手,把木乃伊也拉了起来,哇哇地哭,就像他们是一对连体婴儿无法扯开。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硬是把她的手从“木乃伊”上掰开,分开他们。李文汉很粗鲁地推开她说,行啦行啦,多脏呀,你抱着他!走开,走开点,我来埋掉他。 但是,她猛然吼了一声:不准你埋! 不埋怎么办?就这样摆着? 我要运走,运回上海去! 李文汉苦笑一下说,你怎么运走,背着她上火车吗? 把他火化了,我把骨灰带回家去。 大家一惊,这可是个好主意,但又觉得这主意不可行,没有柴。明水附近的荒滩上只有干枯的骆驼草和芨芨草,用它们是难以把尸体烧成灰的。 她问,这附近有没有农民? 李文汉说往西北走七八公里有个明水公社。她又要到明水公社,找农民家买柴禾。她说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她如此固执,李文汉只好拖着浮肿的双腿带她去。 整整走了两个小时,才在明水公社找到一户农民,买了几捆木柴。同时她对那农民说,愿意多出点钱,请他去火化一个人。那农民不干,说他不干那种晦气的事。但他给女人叫来了两个老头,说他们愿意去干。讲好了价钱,两个老头替女人雇了一辆牛车,拉着木柴往回走。经过供销社老头又让买了一桶煤油。老头说,尸体很难烧透,所以要准备充足的燃料。 回到山水沟,那两个老头把木柴堆好,再把尸体码在上边,浇上煤油点着了。火势很大,很快就烧塌了木柴,尸体掉下去了。在火焰中,尸体突然坐了起来,吓了我们一跳。后来木柴烧光了,就往火里泼煤油。终于煤油也烧光了,灰烬中剩下了一堆骨头。腿骨很长,像烧黑了的木头棍子。李文汉对女人说,再也没办法了,你就捡点碎骨头带回去吧。但她说,不,我要全带回去。 她抹下绿色的缎子头巾,想把骨头全包起来,但是头巾太薄,透亮,一眼就能看见里边的骨头。李文汉说:你就捡点小骨头拿回去吧,大骨头不好拿,也的确没那个必要。就是在火化场,也只是给你一部分骨灰装骨灰盒,你何必大老远全都背回去?再说你这样上火车,列车员会看出来的。她不听,说,我用自己那件毛衣裹起来。 于是,她提了一大包骸骨回到窑洞,拿出花格子书包里的毛衣来包裹它。但是那仅仅是一件背心,太小,她无论如何调度,骨头还是露在外边。李文汉从皮箱里拿出一条珍藏多年舍不得用的军毯给她,并帮她把骨头捆成了军人的背包形状,包好。 翌日清晨,李文汉送她出了山水沟,指着南戈壁上的一个叫明水河的小火车站说,你到那里去乘火车吧,比去高台火车站近得多。 李文汉在戈壁滩站了许久,看着她背着背包往前走去。因为骨头多,背包很大,背包把她的肩膀都挡住了。那块绿色的头巾,她又裹在头上了,凛冽的寒风吹打着头巾的尖角,在她的脖子上像个小尾巴一样突突地跳着,随着她瘦小的身影,一步一步,慢慢消失在苍凉的黄土戈壁...... |